【弘杨】无常
【写在之前】
《朝花夕拾》里有篇写庙会的文章，里面详细写了黑白无常的一些故事，找图的时候觉得反正这俩人照片背景总是一黑一白，实在很容易想到黑白无常，因此就有了这张手幅。
接下来是正文。
古代好像没有四个字的名字？所以只用了黄子的前两个字。很久以前的存稿了，实在是看自己写的故事看太多遍看不下去了，写得不好也懒得改了，错别字病句也懒得挑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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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有执念而亡，死后魂魄不散，是为鬼。白无常手持招魂牌，黑无常身带锁链，为勾魂所用，引孤魂野鬼通往冥界。各个村落城池皆有自己的无常，轻易不得更替。
黄元不是鬼，也不是无常，乃是天地间灵气所化一只精怪，能幻化人形，能见人所不能见之物。一日兴致忽起，行走人间，见那黑无常手持锁链去绑一个少年，少年百般挣扎，就是不肯走，口口声声说要等人。
那少年生得漂亮，肌肤胜雪，年方二十有四，尚未婚配，黑无常见了黄元一叠声抱怨起来，说这小孩儿忒固执，死活不走，我已在此数日，不得已才用了锁链。黄元摇头叹气，说他心有执念才魂魄不散，不如你把这孩子交给我，让他去了了心中愿望，我再给你带回来。黑无常忙道这如何能行，人死就该入冥界重新投胎，都要去人间了了心愿才回来，岂不是要乱了套？黄元笑道你这无常不是身死还在人间逗留吗，你便这般不知变通，你只告诉他让他也做个无常，哄他喝了忘川水，前尘往事，那里还记得清楚。黑无常放声大笑，点头称是，遂带着少年往冥界去做了无常。黄元心下感叹，心想人世间执念不过一个情字，只是这黑无常平日里全靠一副锁链，不问因果原由便要绑人入冥界，真是莽夫。
此事已了，黄元自往人间徘徊游乐数日方回山中，这一回，便是数百年。
2.
又一日黄元想起数百年前人间繁华景象，意犹未尽，便下山来，想要故地重游。一路上见人间繁华更甚从前，心中欢喜不已。此时山下的无常却不是百年前的黑无常，却是一个白无常，少年模样，肌肤胜雪，白无常用那招魂牌指引魂魄，远远看去，倒像是少年的漂亮模样迷人心神，勾人魂魄。黄元走近细看，果然是数百年前那不肯走的少年。
黄元因此便上去打个招呼，道我自能幻化人形下山起这里便是黑无常守着，怎的如今变成白无常了。少年朝黄元行了个礼，道那黑无常如今已自请去了别处。黄元心想黑无常那莽夫到底心软，还让少年留在此处等人，便按过不表，却问少年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少年摇头，说那黑无常将此地托付，只说少年仍有未了心愿需留在这里，只是数百年过去，仍旧什么也想不起。
黄元笑道不必执着，你若愿意，便与我一同进城吃酒，万般烦恼，酒入肠中，也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此这般，黄元便隔三差五下山，来找少年吃酒，顺带看看这人间万象，自觉有趣得很。
3.
四月里常州城的树开了新芽，黄家有个小男孩出生，活泼可爱，甚是讨人喜欢。只是这男孩长到五六岁，家中不知为何起了大火，男孩想起家中许多玩具，想要进屋去拿，却在大火中看见一个少年。少年一袭白衣，火光中竟有丝丝凉气，他说，我是，来带你走的人。
男孩闻言大哭，吵闹着要爹娘，少年也不多说，自怀中掏出一朵殷红的小花儿，递到男孩手里。男孩愣了愣，止了哭嚎，吸着鼻涕去看手里的花。
少年蹲下来，正迎上男孩好奇的脸。少年轻笑，道此花名叫金灯，乃彼岸之花，你看见它，就代表我在这里。我知道你爹娘在哪，我是，来带你走的人。
男孩犹豫片刻，便伸手去牵了少年。男孩手心滚烫，触到少年微凉的手指，少年不知为何，突然地，湿了眼眶。
少年于是想起了，数百年前，他的名字。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少年气急败坏来找黄元，却早已在黄元料想之中。
黄元并不开口提问，只是自顾自喝酒，双颊绯红，颇有几分醉态。少年见状，顾不得这许多礼数，夺了黄元手中酒盏，道你这老头儿，就只知喝酒。黄元笑道我居山中多年，难得下山来这人世间瞧一瞧，还不许我享乐一番吗？少年冷哼道享乐？和你认识多年，我倒忘了，狌狌（音同猩），状若猿猴，人面白耳，能言，能幻化人形，能如人直立，能窥视过去。我数次询问于你，你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平日里说什么放下执念，你未曾经历过，又怎知我们人类的心情？黄元笑道我是不曾亲历，那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这上千年，也不是白活的。少年道是啊，其实你一早便知我死前过往，见我在这山下当那无常数百年，穷尽心思却想不起分毫过往，你便一个字也不肯告诉我。黄元摇头叹气，道我见世事万千，有时候不记得，比记得要好，你在此地苦守不肯入冥界的时候，可曾想过所等之人已入轮回，他已经，不记得你了。少年默然，心下戚戚，不再多说什么，遂拂袖离去。
传闻黄家宅院大火那日，曾有一个白衣少年手持木牌，带走了黄家上上下下数口人，却唯独未见黄家几年前出生的小男孩。大火扑灭，果然见黄家老小已被烧焦，死状颇有些惨烈，那方至冲龄的小男孩尸身倒还完好，手里握着一朵小小的红花儿。众人称奇，黄家宅院却从此荒废。曾有邻人夜间路过此地，听见黄家小男孩说笑玩乐，惊惧不已，仓皇离去，次日黄家宅院竟开出满园的花来，殷红的，城中老人见了说这花名叫金灯，乃是彼岸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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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黄元之所以叫黄元，乃是一只猿精。猿、猴在古时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形象，猴子可恶，猿在《憎王孙文》（柳宗元）里则是“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在六朝以前，猿的形象是正面、有灵性的，具有隐士和神仙风骨，是山林隐逸的典型代表。
4.
此番过后，黄家宅院成了凶宅，居住此地附近的人人自危，陆续搬离，彼时那院落中还想着找玩具找爹娘的小小孩童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身死，拉着少年的手要去找爹娘。少年却道不必着急，你先听我讲个故事罢。
乾元四年，上京都城洪家长子洪均，字雯青，年二十有三，高中状元，洪家宅院一时之间门庭若市，洪家遂宴请宾客，京中好友及贵胄纷纷上门赴宴。当日时值午膳，雨过天晴，众人酒至酣处，兴之所至，洪均便提议要行酒令，众人附和称好。洪均略微思索，见那院落之中竟有彩虹，道，这平日里行的酒令尽都玩倦了，今日咱们玩些新鲜的，我见院落之中竟有彩虹，倒像是吉祥之兆，这酒令，便叫做彩云令罢。对面黄家公子是世袭爵位，受祖荫，母家又是皇商，家财万贯，平日里自是一呼百应，洪均因此先问过黄家公子的意见，黄家公子点头称好，问道这彩云令却是怎么一个玩法？洪均笑道第一句用《还魂记》，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诗经，依首句押韵，韵不合者罚三杯，佳妙者各贺一杯，再用唐诗一句，有彩云二字相连的飞觞，照座顺数，到彩云二字各饮一杯，云字接令。黄家公子道这彩云令好是好，只是复杂些。洪均笑道莫不是黄公子不肯赏脸？黄家公子笑道状元郎想出的酒令自然是极好的，那便由我起头罢。先下饮一杯酒，这便道，甚蟾宫贵客傍雯青，集贤宾，河上乎逍遥。众人称好，下一人自往下接令道，迤逗的彩云偏，相见欢，君子万年。再往下是方家二公子道，吉祥艳丽，预卜状元郎夫荣妻贵，该贺该贺，飞觞是字吹风萧乘彩云。大家因道如今洪均高中，往后便是要直上青云了。如此众人奉承一番，觥筹交错，按过不表。酒令行到席间一白衣少年，众人却忽然沉默下来，知情者交头接耳，说这白衣少年是高家私生子，乃是西域女子所生，从小寄养外乡，成年了方才回京。这少年面若银盘，肌肤胜雪，一双丹凤眼格外勾人，见者因道那西域女子必是狐妖所化，否则怎得生出如此娇媚的男子？这少年平时对谁都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不想今日却赴了宴。少年冷冷抬眼看了一圈，轻笑一身，道美夫妻图画在碧云高，最高楼，风雨潇潇。少年又不紧不慢喝口酒，接了飞觞道，彩云易散玻璃薄。这边洪均已稍稍变了脸色，众人见状赶忙打岔过去，方家二公子自请了收令，道雨迹云踪才一转，玉堂春，言笑晏晏，桥上衣多抱彩云。众人贺酒，仍旧说笑，少年冷眼旁观，静坐半晌，拂袖离去。
那少年究竟是不是狐妖所生呢？男孩似懂非懂，只是见少年并无恶意，渐渐胆大起来，凑到少年面前问话。少年轻笑，一双丹凤眼漂亮极了，男孩见了，一时竟挪不开视线。
——你说呢？
——我不知道。
——这故事长得很，一时半会儿讲不完，不若你明日还在此等我，我来给你讲故事？
——好。那你一定要来啊。
——你瞧这院中的树都发了新芽，若有金灯花开，就代表我在这里。
——好，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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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注解】关于宴会酒令一节引用自《孽海花》中金雯青和彩云宴会上初遇的片段。
《孽海花》作者曾朴，和张爱玲是亲戚，书中也有提及张爱玲祖父张佩伦，不过张爱玲在《小团圆》中谈及故事情节说是部分情节为虚构，并不可信。
金雯青原型为洪钧，晚清状元，彩云即是历史上有名的妓女赛金花，二人初遇一见如故，因此定情。
彼岸花最早记于唐代，被称为“金灯”、“无义草”，学名红花石蒜，鳞茎有毒，食之会引发呕吐。
5.
却说那席间的白衣少年，方出了洪家大门便被人拦住，抬头一看，正是那众星捧月的黄家公子。白衣少年见了只是冷笑道，这不是千尊万贵的黄家大少爷吗？我高某是不详之人，黄公子还是离远一点好。说罢便要走，黄家公子伸手拦住，道神鬼之说，我向来不信，即使有，古往今来也多是妖鬼被人所害。我，并不怕不详之说，也并不怕你。白衣少年这才抬眼去瞧了瞧面前和他一般大小的富贵公子，神色些许松动。黄家公子见状先行一礼，道我叫黄梓，我吧，就是沾了世袭的光，平日里那些个谗谀的人还不是见风使陀，可惜咯，到我这一辈，已经是个空架子了。今日那洪雯青中了状元，正是风光，家父使我来道贺，可把我憋死了。白衣少年忍不住笑起来，道你还真是不见外。我虽没有那洪均博学，也是新科进士，黄公子这是要向我道贺吗？黄梓也笑，道高公子性情刚直，“彩云易散玻璃薄”说得正是在理，不似平日里围在我和我父亲身旁那些只会说好话的人。树倒猢狲散，我黄家今日威风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倒是你高公子的大名，我可是如雷贯耳，今日见了果真————白衣少年笑道果真是狐妖所生么？黄梓笑道你不必在意那些人说什么，高公子貌若潘安，他们那是嫉妒。白衣少年也笑，道其实我与黄公子不是第一次见，是第二次。黄梓愣了愣，追问这第一次是何时，白衣少年却不再多说。黄梓又问姓名，白衣少年道我单名一个杨字，生母确是西域女子。她还活着的时候说，她的家乡没有上京繁华，只有沙漠，和一片一片的胡杨林。他说我这个杨字，是胡杨林的杨。
宴会结束后，这些事儿传到黄梓父亲黄忠耳朵里，黄梓劈头盖脸便被训斥了一番。黄家如今已经大不如前，原想让黄梓与那状元郎交好，若是能娶了洪家的千金那便更好。谁想到黄梓半路溜出宴会不说，还和高家私生子过从甚密，黄忠气急败坏说要赶出家门，黄梓却也是个倔脾气，即刻便收拾东西出了家门，此后数日，不知所踪。传闻因此愈演愈烈，说那高杨是狐妖所化，修炼千年，只差“阳精”便可得道升仙，黄梓年及弱冠，有龙阳之好，恰是狐妖选中之人。说来也巧，数日之后，朝中局势生变，黄家突遭变故，家中妇孺充作奴仆，年长男性俱流放边关。黄梓惊闻此事，这才回到家中，此时黄家却早已是一副破败景象，春日里天气回暖，燕子竟也来筑巢了。
——一定要走吗？
——圣旨已下，非走不可。
——他们都说我是狐妖，说我不详，你是唯一一个不怕我的人。
——我会回来的。
——边关苦寒之地，你不必安慰我。
——你可还记得当日洪均设宴，我说那是我与你第二次见面？
——记得，我数次追问，你倒一个字也不肯说。
——其实幼年我曾见过你一回，我母亲带我去高宅找我父亲，被赶出家门，正好遇上你和一群小孩在院外玩乐。你们应当………都听说我母亲是狐妖了罢，大家都避之不及，只有你胆子大，竟来和我打招呼。
——许多年以前的事儿，我都混忘了。
——我倒并不是记得你的模样，只不过你这肤色………倒是京中少有。
——我都要走了，你还要笑我？
——佛家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佛是想说，阴晴圆缺，众生本该洒脱而淡然的接受这一切。
——我……会回来的，你等我。
——好，我等你。
6.
黄元最近这几百年下山勤多了，山下却已不是白无常，而是手持锁链的黑无常，少年模样，见黄元下山，老远便招手大喊。黄元应声回答，与黑无常同去城中吃酒，二人边吃酒边闲聊城中趣事。
黑无常道你上回讲的那故事，后来怎么样了？黄元叹道这白无常实在执拗，不肯让黄家那男孩入轮回，我又劝不动他，只好教他一个法子。黑无常问道什么法子？黄元却默然片刻，道人有执念而亡，死后魂魄不散，是为鬼。白无常手持招魂牌，黑无常身带锁链，为勾魂所用，引孤魂野鬼通往冥界。无常不死不灭，只有一样，需得喝下忘川之水，再不记得前尘往事。只是若有人执念太深，倒也能想起来些许往事。黑无常思索一番，不再追问。黄元道和你一起共事那白无常，还是一句话都不说？黑无常道那白无常就是个闷葫芦，和他共事，一句人话都听不到，我都要憋死了。黄元哈哈大笑，又闻这人世间许多趣事，酒足饭饱，复归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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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注解】狐妖需得“阳精”才得升仙古时候是有传说的。仿佛是出自搜神记？忘了，反正有这么回事就对了。
写的时候忽然觉得要是黄梓真的娶了洪均的妹妹什么的，生下的孩子可能就会是林黛玉的家庭环境叭。当然这是在假设故事里黄家没出事的前提下。
“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出自苏轼的《颍州初别子由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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